靠近而不是旁观
“靠近,而不是旁观”,导演王沐在充分了解了精神受困群体后,找到了叙事的态度与方向,也由此奠定了电影《温柔壳》的暖心基调。在接受采访时,王沐表示,他希望通过这个爱情故事,来呈现两个困顿的灵魂,可以因为彼此而变得更好。
电影《温柔壳》正在上映中,该片由王沐编剧并执导,王子文 和尹昉 在其中演绎了一对互相扶持的恋人——觉晓与戴春,他们之间的深刻羁绊诠释了“爱可抵万难”的真谛。该片在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斩获了“费穆荣誉·最佳导演”、“费穆荣誉·最佳女演员”、“费穆荣誉·最佳男演员”三项大奖。
这个陌生的、看似隔阂的世界其实是可以推门而入的
这个爱情故事有着不同以往的设定,镜头对准的是精神受困人群,而导演王沐发现这个群体距离人们并不遥远。“2018年,我身边的朋友,很多都曾面临一些心理问题的困扰,甚至在我的亲戚中也存在。2019年的9月底,姥姥在大连去世,我从北京飞回大连帮着家人处理后事,见到了我的两位表姐。她们的母亲是我姥姥的大女儿,大姨年轻的时候因为受到刺激而精神失常,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便意识到家里有这么一位不太一样的亲戚,甚少接触。葬礼结束后,我听表姐聊起,才得知最后的那两年,姥姥一直和她不幸的大女儿每天都通着电话,一个耳背的老人和一个慢半拍的妇人,相互说着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可她们却谁都舍不得挂断电话……我由此很想写一写与他们有关的故事。”
有了这个想法后,在五年的时间里,王沐开始了一段漫长的边写作、边采风的工作,“我前后去了五家精神康复机构,看了几十本相关的参考书,拜访了一些心理学家和心理医生。当然,这过程里也少不了采访一些深受情绪问题困扰的朋友,了解他们现在的心灵困境,和他们自我剖析产生这种心灵困境的原因。”
在某家康复中心采访时,王沐惊奇地发现,这个陌生的、看似隔阂的世界,其实是可以推门而入的。那一刻,王沐对于精神受困群体的认知被打破,隔阂也倏然消失,“门并没有上锁,我就那么走进去了。康复中心里的人大多数时间是平静的,可以正常交流,可以开玩笑,也可以说心里话。”
由此,王沐也在心中笃定了自己的创作方向——讲述一个有温度的爱情故事,而不是带着社会议题的探讨与纪录。“离他们越近,越发现他们的情感模式和他们对情感的理解,跟我们是一样的。他们不应该被当作一个事件或者一个群体去看待,他们应该像我们每一个平凡人一样,去生活、去爱。这部电影应该做的是靠近、理解,而不是一种旁观的目光。我决定以一个更贴近他们的生活,或者说更试着去捕捉他们情感的方式去拍这部电影。”
而在这个群体身上,王沐感受到最为深刻的印象也是温暖,“跟他们聊天的时候,也许他们的节奏有时候会慢一点,会迟滞一点,甚至被别的事情给打乱了。但是,只要他们在听你说话的时候,或者跟你对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会一直看着你,类似于一种很强的专注。就好像整个世界和他们的思维里,只在听你讲话。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我在他们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演员的精彩表现恰恰在于他们不是在“准确地表演”而是与角色之间真正建立起情感连接
在推门而入的那家康复中心,王沐看见了一个女孩,在王沐的创作日记中,也记下了她的样子:“远远地看,她和周围的人没什么不同。迈过那扇没有上锁的铁门,你离得她近一些,就发现她身上的光。不协调的红色裤子和粉色上衣,头发丝儿不经打理,胡乱分岔,好像自由生长的树杈没经过修整。再细看一下,她面容清秀、明眸皓齿,一下子又和周围的人不太一样了。她身后一直跟着一个男孩,健康的肤色,眼神专注坚定,他永远和女孩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从来不打扰她的生活。”
而这两个相伴的身影也成为了电影《温柔壳》中,觉晓和戴春的最初原型。不过,随着创作的深入,王沐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叠加了更多人的故事,“觉晓和戴春更像是我看到的那些人和采访过的人的一个综合体。他们可能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但是他们身上的某些特质,比如说曾经的家庭经历、现在的工作以及他们外部的形态、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其实是由很多人的影子去构成的。”
电影中,王子文和尹昉共同经历了痛苦迷茫,他们眼藏泪水却又对未来充满希望,呈现着爱情最美好的样子。两位演员对角色的诠释感人至深,对此,王沐表示,演员们前期进行了充分准备,“我们会做一些案头工作,看一些影像作品,包括筹备的时候,会带他们去逛夜市、吃东西,深入到日常生活当中。”而王沐认为,演员的精彩表现恰恰在于他们不是在“准确地表演”,而是与角色之间真正建立起情感连接,“他们在寻找自己和这个角色经历当中的某种相通,然后打开角色的内心之门,用自己的情感和经历去填充这个角色。这样做让人物命运抵达到观众,充分感受到他们的真诚。”
王沐透露,当初写剧本时,并没有为两位演员量身打造角色,但是,在见到演员的第一面,王沐就觉得他们是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角色的,而且他们身上的特性跟角色本身也是贴合的。
据悉,整个电影是按顺序拍的,这有利于演员和工作人员共同去经历人物的生命历程。王沐也很感谢影片的美术指导和摄影指导,“他们充分地理解了这个故事,在很多场景的设置上,给了演员发挥的空间。我们的镜头相对来说离演员会比较近,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样让演员能够信任,是很重要的,这一点其实摄影做了很大贡献。”
了解得越多越想给影片一个光明治愈的结局
电影《温柔壳》的名字带着一种隐喻色彩,影片中也有这样的诠释段落,那是戴春的梦境。他梦中的海边,一个小姑娘在用沙子给正在蜕壳的螃蟹做一个遮风避雨的城堡。而“温柔壳”则代表着螃蟹“蜕壳期”那虚弱、无助的生命状态,也是导演王沐对这两个人的生命祝福,“希望他们能经历这样一次人生的蜕变,褪去他们过去的那些痛苦的记忆,就像是小姑娘堆起的城堡一样,能够彼此提供保护、相互牵引,然后最终建立一个他们自己新的归属、新的家。”
《温柔壳》以温暖的色彩笼罩着觉晓和戴春的艰涩命运,护佑着他们走向光明的未知,但这是否会有些理想化?王沐笑称,自己在结尾走向上从未纠结,尤其和这些采访对象越来越熟悉,就越不忍心把他们拽入一个惨烈的结局,“这部电影如果以一个极端事件来撕裂他们的人生命运的话,那么,反而会加深外界对于这个群体的误解。”
王沐觉得影片中觉晓与戴春即将诞下自己的孩子,并没有脱离合理范围,“我也查阅了很多资料,首先,法律赋予了他们生育的权利;第二,影片中,觉晓的抑郁在遇见戴春并获得了一个家后,就解开了心结,而戴春也只是在受到刺激时才会发病,这样的两个人生出孩子,遗传这些障碍的概率其实是很低的,这是病理角度的支撑。当这个故事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其实也想不出别的一条路给他们,我觉得他们一定会想要这个孩子生下来。特别是觉晓,她小时候被妈妈遗弃,当她有机会有一个孩子时,她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付出完整的爱。”
王沐在筹备影片的过程中,也采访过一些人,最后确实走出了困境,开展新的生活,“有一对恋人,他们都是在国外留学,家庭条件也不错。但是,那个女孩患上了很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严重到她的学业也没有办法继续。她的男朋友并没有选择跟她分手,而是陪她一起治疗,带她去看心理医生,陪她回国,然后一起生活。在这个过程当中,男孩也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这也给我一个很大的触动,也就是说,当你去照顾一个身陷困境的人的时候,你跟他要面临的痛苦几乎是一样的,这是影片当中戴春的弟弟戴河的角色视角。但是,最终,这两年我看到的好的一面是,他们都走出来了,都还在一起,一边定期治疗,一边都还能正常地生活工作。可能相对来说,他们是比较幸运的,他们的家庭条件好一些,父母家人给予了他们充分理解,他们也可以找到很好的心理医生,做定期的心理咨询。但是,由于我见到过这样的人,我就愿意把这种不太容易被看到的可能性展现出来,而且,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一个包容性的开始。”
而王沐在最初时提及的大姨,也是在他记事起就已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两个女儿,“而我的两位表姐也早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她们的孩子,一切再正常不过,顺其自然。”
值得一提的是,片尾的“彩蛋”——一个稚嫩的童音喊着“爸爸”,让观众意犹未尽地想象着他们美好的生活,这个旁白的“表演者”正是导演王沐的儿子。王沐笑说:“我也许没有办法拍觉晓和戴春生下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愿意用一个婴儿的声音来表达我的观点,我相信他们会过得更好,也相信他们的孩子是健康可爱的。既然需要这样一个声音,那找自己孩子来演是最方便的。我儿子当时只有两岁多,在录音棚里也很紧张,看似简单的声音也录了很长时间。”
但王沐觉得这是给儿子的一个很好的纪念,“随着孩子慢慢长大,越来越懂事,他肯定也想了解他爸爸是干什么的,以前都做过什么。如果他以后回去看这个电影,知道了我的工作,还知道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参与了善意的行为,懂得祝福别人,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一个导向。”
意外于观众看了影片后会倾诉自己的故事
《温柔壳》上映后,取得了不错的口碑,而王沐始终担心的一个问题是怕打扰到这个群体,“我也在观察之中,担心有过这样经历的人,他们会不会觉得抵触,觉得不真实,或者觉得在消费他们。所以,在创作和在拍摄的过程当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从视听上,尽可能的把一些戏剧化的情节处理掉,在拍摄他们的时候,其实可以看到我们整个视角是一个平视的视点,不是第三人称的冷眼旁观的状态。我觉得他们应该先被当做普通人来看待,获得普通人的最起码的尊重,这个是必须要有的,这跟他是否生了病是没关系的。”
让王沐觉得感动的是,很多观众在看完这部电影后,私信王沐,给他讲述自己的一些故事,“我并不奢望一部电影能够改变什么,但是,我很高兴看到这部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大家对于电影的认知和需求,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情绪的出口。如果说喜剧片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快乐的出口,那《温柔壳》这部带着一点点忧伤和希望的影片则触动了人们心底的想要交流的愿望。我在社交平台、购票的网站,发现很多观众在评论的时候,在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一个陌生人,因为看了你的电影,然后愿意说出他自己的故事。我觉得这个事情挺意外的,也挺难得的。因为当下社会,人们其实不太关心别人的生活,而《温柔壳》的反馈让我心里很感动,也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
王沐也期待《温柔壳》这部电影能够让曾经为影片提供帮助的专家以及被采访者看到。有趣的是,一些参与了影片拍摄的“群演”也在关注着这部电影,王沐告诉记者:“这部电影是在泉州的福利院拍摄的,那个福利院里面有很多朋友参演了这部电影,我挺想组织他们一起看的。其中有个男孩从小就生活在福利院里,他在影片中出演戴春的室友,电影里还有他教戴春弹吉他的镜头。在拍摄完电影之后,这个男孩跟尹昉也成了好朋友。前段时间,这个男孩还给尹昉发信息,关心他最近怎样,尹昉就问他是否看了《温柔壳》,男孩说他在媒体上看了一些报道和片段,尹昉就跟他说,有机会还是要去看完整版的电影。我并不太确定这个男孩会不会喜欢这个电影,但我觉得他应该会很开心,他能在电影里面看到他自己,看到同样生活在里面的同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体验,这个体验可能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事情。”
拍完《温柔壳》自己在控制情绪方面也受益很多
电影《温柔壳》目前票房突破了1000万,对于这个成绩,王沐觉得满意,甚至超出了预期,“这是我执导的第一部电影,能获得的投资也是有限的,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讲述一个偏向内心世界的电影,并取得这样的成绩,比我想象得好。我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吸纳到更多的人去看电影,找到能真正理解和喜爱这部电影的人。”
而拍完《温柔壳》,王沐自己在控制情绪方面也受益很多,“当有时情绪不太好,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状态下,我多少会提醒一下自己。就算是濒临失控,我也会很快地告诉自己,这样的举动,可能会给别人带来很大伤害,由此,我也会更主动地去化解掉负面情绪。”
王沐表示,自己接下来的作品不一定会继续探讨精神状态、心理问题,但还会继续关注现实,“相对来说可能会用一个更轻松、更商业片的方式,去完成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在王沐看来,拍一部相对个人表达的、或者说相对小众的电影,并由此找到跟市场的平衡点,远比拍一部以市场为根基的电影,在里面去完成自己的表达要难得多。
此前,王沐多以编剧的身份参与影视创作,编剧作品包括《少女哪吒》《十日游戏》等,而此次《温柔壳》的剧本在完成第一稿后,在第三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的“平遥创投”单元幸运地得了奖。王沐将奖金所予的十万块钱,和小伙伴们做了一次试拍,试拍时的制片、摄影和美术,最终也和他一起完成了这部长片。
回望自己之前的编剧生涯,王沐用“不温不火”来形容,“我不是科班出身,之前写专栏、写影评,也写戏剧。我喜欢剧场,却有十三年没有机会排戏,莽撞地想要拍一部电影,全然不知这过程中,也许曾给他人带来负累。而接近不惑之年,再回首看这些事,庆幸人生中总有人对我温柔以待。”
而在自己的影片中,借力于一份温柔,王沐坚定地把觉晓和戴春带入了他们的婚礼殿堂。如今电影上映,王沐觉得觉晓和戴春像是自己熟悉的老朋友,而这个故事则像是自己见证过的一段记忆,“在觉晓和戴春的人生中,大概也很少被人肯定过吧,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听他们吐露心声。但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彼此,给了对方最大的爱和温柔。而这种温柔,带领他们走出困境,在人生的任何时候,他们都有底气去生活。”
文/萧游 供图/温柔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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